谨勉马良芬

柯文辉

马良芬创作的黑白版画，不追求也不拒绝成功，恳切地贴近现代思维，铸练女性敏锐的观察力，用爱蒸馏现实，渐渐摆脱柔弱，朝和煦亲切的风格迈进。我不愿说她才气横溢，已上高峰，无益的溢美将刺伤渴待批评的耳朵。行者无疆，她懂得享受过程高于目的。肯读书，有容量，她崇敬罗曼·罗兰与珂勒惠支，关注人类的自觉，自律颇严，一画之成，废画三五倍是司空见惯。构图满而爽，详略粗细对位，初获旋律感。她寄畅丽于持重。有时理念大于形象，如吴祖光老师批评我的剧本“人大马小，载体吃不消”。个别懈笔也有 “力不从心的平庸”。思想与美水乳交融，钻入人心的震憾力，只在看得见、说不出、听不清，又能感到她的存在时最饱润。艺术只能是艺术，即使嫁给澄彻的哲理也会受到委屈。从属于任何非艺术因素都将贫血。获得强烈感受，心象凸出，共鸣基础广泛，听良知的吩咐，而后顺风顺水扬帆飞驰。意在笔先跟主题先行在两股道上跑车。碰壁甚多，学费交足，渐生顿悟。规律只可尊重，谁也不得违背或臆造。良芬具中上等悟性，正在成长壮实，汇积个性化艺术语言，淘洗无助于自身开拓的某些杂念。工作家事分心，人性弱点袭来的困惑、急躁、畏难，走近路侥幸享名，斥去又回潮，谁能挥刀两断，一劳永逸？尘世哪来直路？平常心是战胜自我的发电厂。取得中器晚成，她已满足。比起父辈，她有时代厚赐的一半自主力，自知老本太有限，不敢拿着当枕头高卧无忧。长途漫漫，边扬弃边吸纳，每回自我否定都是补药，推进了攀登。

人到底需要多少土地？

列夫·托尔斯泰的小说《吃地兽》写一个地主毕生巧取豪夺，死后墓地仅需两平米。契诃夫反其意作答：“人需要整个世界！”嘲弄贪婪跟拓展思维空间不矛盾。

良芬刻了组画《生存的空间》，居安思危，忧患意识浓烈，为地球村60多亿儿女处境不能宁静。高楼在欧美已不再建，六年管理费用即可另盖一座。给物资供给、教育、治安、人的诗意住居带来麻烦。恐惧大厦、汽车、躁音、玻璃反光、太阳难见等的心理病症日增。日本有一工人迫于躁音，开动大型水压机，投身其下自碾为血粉。汽车尾气破坏臭氧层，留下灾难性孔洞，人口爆炸，能源锐减，生态失衡，环境污染威胁人的生存。大厦空调排热使城市升温还算小事。请看图二：女人洋洋自得地整妆，与荷花共处一瓶内，一枝莲梗从瓶中伸展到瓶外；相爱二鸟被阻隔，进出无门。良芬血脉里的警钟长鸣，合理的夸张，耽心偏窄空间制造思想侏儒，是催生浮躁的工厂。悲剧披上喜剧大氅，庄严滑稽结合，给希腊喜剧、拉伯雷的《巨人传》、塞万提斯的《堂·吉诃德》、鲁迅的《阿Q正传》送去桂冠。良芬无法与巨人并论。试取一个细胞小试刀锋，利人不损己，潇洒一回，得失有口碑。其图二里，瓶里荷蒙叶形体扁小，喷出的荷露不仅是被囚小鸟的热泪。《之三》瓶鸟隔一寸，比邻若天涯。主题变奏掉进小杯里，教堂，眼神惊恐的树，伸不直腿的狗，泪囊畸形放大的人缩为杯中之物，苦涩的《一杯酒》是60多亿地球村民共同酿造，只好自尝。细流出瓶滋润杯外的病树，淋浴者两人，一个冲到杯外，手的刻画令我忆起墨西哥壁画大家西盖罗斯的震慑力，又渗出表现主义的颤音，冲得杯身倾斜。图案化装饰味的背景，使流程更富于悬念，闪烁着理性的曙色。《飞的日子》让天真纯洁的孩子蹬车戴运房屋，挂着鸟巢与灯笼般果实的树，一群活蹦乱跳的鸟。笑口常开的儿童以为理想目的地快到，格外卖劲。唯读者明察轮子架空，无效劳动而已。杯虽透明，仍具阻力，一如我们恋恋难舍的己身局限，妨碍和谐的落后思维。若轮子下地，鸟飞以减负荷，生命黎明期的孩子前程宏远。

人的自私，对科学利用不当，大地百年来受到的破坏大于往昔十万年。《逃》里的女性头顶命运巨兽血盆大口，惊惧无措；追风快马遇上阻力重重。作者在《绿色的自由》一画射出亮色。平举双臂骑天鹅的女人体，跟瑞典女文豪塞尔玛·拉格洛孚笔下的男孩尼尔斯·豪尔耶松（《骑鹅旅行记》主角）不同。荷叶、莲蓬、兔、松鼠、大碧叶密集，黑白相围相穿插，希冀豁亮，可以触摸。暖流斥退颓丧，贴近旭日。与所有版画亲和无间的童心，手持装满月色的熨斗，抚平内伤的幽谷，邀请生的欢愉跳入《舞》的圣殿，推爱及于芸芸众生，共做彩炼普通的一环。瓶破人复苏，迅速《成长》。《对视》的驴迎接裂瓶飞来的鸟，落到背上呼吸鲜甜的空气。《游走》的鱼相濡以沫，相忘于江湖，让庄周夫子鼓盆畅饮于画外。有了归宿的两只鸟立于瓶的残骸之外，背对新居。

《有菊花的秋》淡香横溢，起飞的鸟，笑口乍启的狗和人共颂和平。横竖线有序移位，映衬锦秋富庶，花瓣活脱。菊叶纹样运刀明快轻盈，是青春的回声。良芬在长者视线里是大孩子头儿，年轻画家尊她为大姐。版画进入商品的门矮而狭，比喧嚣的名利场相对干净，艺术幼芽破土而生，不致于为成名的自大和落地的数钱声砸伤。她的画有动势，由二级风升为三级，比上几代人作品更恣肆。节制是长处，过头成灾。把洋舞打出太极拳风神，洋嗓子唱出民歌味、书卷味，只有苦读，多练书法，特别是篆隶汉简，意不在成家，借坡骑驴，使线条情绪化，画上层楼。来世上遭殊不易，必须划条痕再回大地之海。划得深莫骄；浅了无悔。潜能发挥到时空允许的高度，让父老姐妹开心，年华就非虚度。几句由衷之言，与良芬及她同代画家共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