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王如何山水画解读

  李亮

宁静的绘画展览大厅里，每一幅画作的背后，仿佛都有画家本人的眼睛在与观赏者对视。这是对自己设定的潜在赏人的追寻。当笔墨与色彩生发的视觉神韵，催生出艺术的真实幻觉进入观者的心灵，潜在的赏人变为现实的知音，观者的审美取向获得现实的满足，艺术的交流便告完成。这种艺术的真实幻觉，使观者产生一种高峰体验，一次精神升华，一种暂留于瞬间、压倒一切的欣喜至极、如痴如醉的非物质性的精神体验。

2003年岁末某日，我便为如何先生2001年的斗方《斜阳万壑金》俘获。那是金属质感般的浓墨、夕照辉煌的殷红所造就的巨大反差和匀停过渡产生的一种艺术幻境。墨线之胶着雄辩，殷红之鲜缓过渡，留白以分割画面，岗坡以起伏回环，凡此皆造成强烈的动势。几幢窑洞只作为符号，隐而不彰。特别是笔墨功夫，密笔几不透风，疏处肌理明晰，正荆浩所谓“心随笔运，气质俱盛”。满幅洋溢出生命的丰富、坚挺与无穷活力。在这里，深秋的枯寂已转化为心灵的充实，纯熟的笔墨挥洒取代自然物质的空疏荒凉，坚执的现代审美趣味一反传统文人的孤傲幽寂，古人的悲秋情怀更为气质刚健的现代诗情荡涤净尽。对一位画家，这需要怎样的文化积累，何等生命的激情，以及笔墨、色彩的修养和技巧的旷日持久的归集与磨练！对一位赏人，真可谓“不服不行”。

完成这幅作品的如何先生，时已57岁，是否有“斜阳”将至之感我们不得而知，但只见后来作品笔墨更为纯熟自如，大有随心所欲、不逾规矩的气度。这可以2003年时已59岁的《秋岭云岫》为例。这是一幅高堂巨幛式全景山水。画中各不相同笔墨组合与微妙的虚白走向，形成盘互欹侧、趯荡多姿的动态结构，有如黄庭坚以侧险取势的书法篇章，使全幅最终在笔墨与色彩的变化统一中获得稳定平衡。仍然是墨处黑得要死，色处艳得要命——所谓“寺观壁画的富丽斑驳”已构成如何先生许多画面的组成部分。画面整体的张弛捭阖之势充分呈现出大自然的幽深叵测与变动不居。其所折射的，乃是人的精神的强势和生命的伟力。在如何先生众多的山水画作品中，这是一幅最为雄浑而令人回肠荡气的作品。是画家黄金般盛年期的代表作。雄浑壮美之外，也还有秀润幽深的一面。可以2007年的《巉岩毓秀图》为最著。这也是一幅巨幛。在巨大的平面上，布满由石青与淡墨交融的笔触，或如虫蚀木、蚯蚓屈伸，或如木削败叶、随势刮扫，造成不质不形、如静似动的效果，使山石肌理的走向若隐若现，就为连造成空间感、为平衡画面点缀其间不多的浓墨草树，也于隐迹立形之间显出些许朦胧，呈现一种极富油画意味的效果。肩柴渡桥的小小樵夫和欲附云汉的巨嶂高崖反差极大，更显出自然的宏深幽眇，宇宙的亘古沧桑。艺术要穷究自然之物，妙传山水之真，这毓秀巉岩的斑驳陆离，同样折射出人的宏伟幽深的精神气度，画家不拘一格的艺术面目。

黄金时期的宋代山水画，强调以自然山水为真的写实精神，是五代传统的延续。何者为“真”？荆浩以为，“真者，气质俱盛。”“真”与“似”不同，“真”的获得在于“忖度物象”、“广搜其妙”，要经历“制度时因”、“凝形想物”、“品物浅深”这样一个深入观察、凝想、提炼和概括的过程，从而直达自然生命的真髓所在。一般说，画家的理论表述，限于历史时代和表现技巧积累的限制，未必会在其作品中得到完全的实现。荆浩《匡庐图》有欠自然地刻露皴笔，已为其弟子关仝超越；今天的笔墨写意山水与荆浩相比，也更易为现代人所接受。唐末五代以来千余年的时代变化,审美观念的递嬗，特别是文人写意笔墨的介入与更新；现代中国山水画水墨表现力的丰富,时代精神和审美趣味的崭新面貌，显然与古人不可同日而语；但要与先辈的创造精神相比，如荆浩一改笔墨分治而将笔与墨有机结合使用，从而解决了自山水画产生以来表现技法上的最大难题，岂不令后辈刮目！仅此一点，即可为画史垂范，更当受今人景仰。人生活在历史的时间中，也存在于地域的空间里，一切皆流，一切皆变，然流变中寓有不变因素，这一贯穿古今的因素，甚至包孕在未来之中。就此而言，我们不难在荆浩、关仝以至李成、范宽诸大师的北派山水中，窥见王如何先生画中某些历史文化元素的传承。如何先生出生于山西北中部的原平，西有云中山东有太行山，中有滹沱河流经其间，这不能不让人想到五代后梁隐居太行洪谷的同乡人沁水儒生荆浩。荆浩“写松数万本，方如其真”，真性存于心，神采现于外，此于《匡庐图》即可见之。也正是这幅作品，成为北方山水画派的创始之作。如何先生的画作中难见“平远”，亦甚少秀润山水，而绝多高崖巨石雄浑壮美之全景式山水大幛；而这些巨幅的雄浑壮美正是民族文化特质的一个重要方面。尽管是写意山水，然而却画得认真而不刻板，木石云水舟桥人居也都一丝不苟，而这也正是荆、关、李、范画作的基本品质。后人难以如先辈般在画史上开辟一个新时代，然而在后继的步履中却分明感受到前人的精神延续，那正是贯穿古今内在的文化之根。至于笔墨之胶着雄辩，色彩之鲜活夺目，在墨与色的巨大反差中以光怪陆离的色彩平衡布局，凡此均属如何先生本人的创意。东山魁夷以为，笔墨表现精神，色彩传达情感，如何画可谓二者兼得，且运用得别有新意。

在2009年出版的《共和国六十位国画大家精品集·王如何》卷的“后记”中，有画家的夫子自道：“在绘画领域中，开拓往往伴随着对传统的回忆。在学习应用传统水墨淋漓的写意画技巧的同时，以回首寺观壁画的富丽斑驳，我似乎窥探到了自己的绘画艺术前景平坦而光明。”“我要用自然赋予的纯朴、凝重、浑厚的气度去表现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火热生活。”

诚哉斯言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0年5月11日

（作者系太原师范大学文学教授）